2013年9月26日 星期四

阿秋 ( 2 )


阿秋這個文靜的男孩, 平日除了上課下課之外, 便是在家中溫習做功課. 而他的家, 可不像其他鄰居般, 家門大開, 人人可以隨便進出串門子的. 有時在走廊中碰到他, 也只是點點頭, 顯得很生疏隔閡, 不像與其他孩子般, 都是挺熟絡的死黨. 但他始於是一個與我們同樣是十歲八歲的男孩, 沒道理會不渴望與同伴跑跳遊戲, 快樂地成長的. 果不然, 當他在大廳見到我們展覽那"秋收" 回來的幾百粒馬蹄, 並分發給街坊的時候, 他再也引不住好奇心和想參與的衝動. 我告訴他說馬蹄收成三數天便會完成, 明天我們還會再去掘, 如果他有興趣一起去玩的話, 可以來參加的. 就是這樣, 阿秋第一次, 卻也是最後一次參加了我們的活動.


無邊際的蔚籃天空, 真令人感到心曠神怡.
記得這是個天朗氣清的一日. 蹲坐在遼闊的元朗平原中的一大片馬蹄田上, 舉頭便是無邊際的蔚籃天空, 真令人感到心曠神怡. 只是萬里無雲下, 陽光也就太猛烈了一點兒, 特別是對鮮有參與户外活動, 皮膚白白的阿秋來說, 更是曬得面紅耳赤, 不過他卻沒有埋怨叫苦, 只是努力地挖掘.. 但可能是收割已進入尾聲以及加入偷掘的人越來越多的關係, 這天的收穫差了不少, 很多時破開幾塊泥土也沒找到一粒馬蹄. 我們幾個老手都有點兒興趣索然, 但阿秋卻顯然玩得很開心, 珍而重之地抱著那辛苦掘來的二三十粒馬蹄. 興奮不矣. 也許亦因為收割已到尾聲, 馬蹄也所餘無幾, 這天管工也沒再來驅趕我們這批"盜田者", 阿秋因而避開了被捉的風險, 不過同時也錯過了玩貓捉老鼠遊戲的刺激了. 大夥兒掘了半天也就帶著不算豐碩的收穫, 拖著一身泥污各自歸家.

阿秋抱著那辛苦掘來的三幾十粒馬蹄. 興奮不矣
 回家清理好已是傍晚, 外婆已煮好晚飯. 正準備開飯之際, 走廊忽然傳來打罵和男孩哭叫聲. 伸頭出外張望,原來是阿秋被家長揪出門外, 以雞毛掃大力抽打. 只見他以雙手護著頭臉, 瑟縮在走廊牆角, 承受著如雨下的鞭打, 手腳背脊都捱了不少苦頭, 在邊打邊罵和阿秋啕嚎大哭聲中, 夾雜著大人的拷問: 你幾時變得咁大膽? 睇你以後仲敢唔敢再去!......當然還聽到阿秋哭泣求饒地說: 不要打了, 我以後都唔敢喇......看著這個今天才把臂同遊的新朋友蒙難, 自己也感同身受, (老實說,在那個捧下出孝子的年代, 每個孩子包括自己, 誰沒有受過公開遊刑的恥辱? 只不過現在竟然發生在平日讀書勤勉, 循規蹈矩, 溫馴怕事的阿秋身上,便有點始料不及, 我相信對他來說更是無法理解和難以接受的羞辱呢.)

縮頭回到自己家中, 心情很沉重. 一邊食不知味地吃飯, 一邊在想: 一定是因為掘馬蹄的事, 為阿秋惹來這頓毒打和恥辱了. 若這是事實, 那自己豈不是罪魁禍首? 但我們又犯了什麼過錯? 只不過是平常不過的到田野去玩了幾個鐘吧. 當然我當時沒想到, 這是我自己的尺度, 阿秋的家庭是用另一把呎來量度他,來要求他的. 到晚上近十時, 帶著毛巾番梘準備去公共浴室洗澡, 卻赫然發現, 阿秋仍然被罸站立在家門外陰暗的走廊裡. 我行經他身傍時, 心情真是很複雜, 既想安慰他, 問問他有沒有吃飯, 但又似乎感覺自己也是從犯, 再和阿秋說話, 恐怕會為他惹來另一場橫禍. 不知道阿秋是否亦有同一想法, 所以他只是把目光射向地下, 避開和我相望. 彷彿剛才在籐鞭下所作出的, 以後不再和我們交往的承諾, 已經即時生效. 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我唯有和他擦身而過, 自此之後, 阿秋又回復成昔日的阿秋, 與我們保持距離彼此也再沒有一起玩了. 雖然我很肯定他那唯一的一次已證明, 他其實和我們是一樣正常的, 貪玩的孩子, 無奈在他家庭的高壓下,他沒有選擇的權利, 只可以做回那個一塵不染但孤獨無伴, 甚至比從前更沉默的阿秋.

 何姑娘教書之餘, 晚上還在家開辦縫紉班

我多次用家長而不是父母來稱呼他家中的大人們, 真的因為他們並不是阿秋的父母, 至於他們是誰, 大人們私下說著也有不同板本. 有說阿秋是從親友處過繼回來, 有說是用錢向他赤貧的生父母買回來, 也有人說阿秋本是個孤兒……總之便是一個苦命人. 現在能有吃有住, 可以有書讀, 已屬十分幸運. 對他一家, 我們真的認識不深, 只知道另外還有一對母女, 年長的女人主管家務, 她的女兒是位教師, 人們以何姑娘相稱. 她經常穿著旗袍, 打扮得體,與康樂樓其他坊眾比較, 更顯文化書卷味的. 亦因此與草根的隔離鄰舍較為疏離. 沒什麼交往.

何姑娘教書之餘, 晚上還在家開辦縫紉班, 有不少女生報讀. 而阿秋在開班時便要幫手雜務, 執頭執尾的.這次阿秋被罸, 是因他越過了家長心中的,  不能與 "水平低落" 的鄰居交往這一戒條, 抑或是因他貪玩, 誤了當晚縫紉班的準備工作所致, 我只可以在心中猜測了. 


可有認識一位白晢沉默名叫阿秋的中年裁縫師傅呢?
此事發生後後, 每晚我行經他家門, 我都會很快的張望一下, 看能否在群雌粥粥當中, 見到阿秋一眼. 直到有一天, 他們舉家搬走了.人去樓空, 但 "我連累他當眾受罸" 這個心債, 卻一直揮之不去.
有時想起阿秋和他家的縫紉班, 我會推想他後來也學到一手裁剪技藝, 成長後還開了裁縫店謀生的. 你有留意到你的居所附近, 可有家秋記洋服, 和一位溫文白晢又沉默的中年裁縫師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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