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富家貧

阿秋舉家搬離開康樂樓, 從此他便在我的童年世界中消失了, 他可說是繼聖光堂那位農家女同學突然輟學之後, 另一位令我特別有種黯然神傷之感的人. 當然, 人海茫茫, 聚散無常, 有來有去是平常不過. 但總會有一些人的離散, 會使你覺得特別遺憾又無奈的. 例如曾在元朗光大小學與我一起讀了四年書的同學余國富. 

 

國富是一位個子消瘦, 膚色黝黑的男孩. 他穿的校服, 白恤衫很黃, 灰長褲很短, 吊著腳露出同樣發黃的白襪. 他還會經常遲到, 又不時會缺席課堂. 在學業上不算突出, 甚至是有點兒追不上. 功課評分不合格司空慣見. 雖然他與成績排於前列, 考試通常考第三或第四的我, 屬於一班的兩端 (第一第二例必是月華, 麗芳兩個聰慧又勤力的女同學包辦, 我則常與另一位姓譚男同學爭第三名), 但由於國富在課室內是坐在我的前一排, 每當在學習上有疑難時, 他便會習慣地轉頭過來問我. 特別是當老師即堂向同學點名提問, 而又叫中他時, 他總是會拖拖拉拉地, 很猶疑緩慢地才站起來, 並利用拖延的時間低聲向我求救: 點答呀? 提我啊! 基於同學有通水之義, 我也總會盡量"提水", 多次挽救了他免受責罰. 因此他在課堂內外, 也成為與我較熟稔的其中一個同學,  加上他除了成績較差之外, 人品卻沒什麼的, 所以也就經常一起玩耍.

 

從前坊間有不少教人以中文併音去學讀英文的書刊

當年幾乎家家都必備一本通勝

有時我也會對他在學業上倚賴別人, 甚至要向我借功課來抄感到不滿, 想給他一點教訓. 所以有一次當英文女老師叫國富起立, 問他八月英文是怎麼讀. 他又側頭向我打眼色求救時, 我忽然想作弄他一下. 電光火石之間, 想起日前在家無聊, 翻開婆婆的通勝看到的, 教人以古怪失笑的中文併音, 讀一些普及英語, 包括月份的讀音來. 例如一至三月的英文讀音是占容阿你, 肥布阿你, 媽柱(大約). 我於是也仿傚八月August的讀音來向他"提水", 正滿頭大汗的國富聽到後, 便仿如在大海中抓著了水泡般,  不假思索便大聲照唸出來:    "痾甴曱屎"!   當然即時引來全班哄堂大笑, 女老師哭笑不得地呆望著他. 而他就側頭回望, 以眼神控訴我把他出賣了.

我們在舊墟的橫街窄巷叫賣白糖糕

 

國富雖然學業欠佳, 但其他方面卻有很多技能和世俗知識. 會自己做玩具帶回學校給我們開眼界, 例如射鳥樹椏, 用牛奶嘜和線轆自製滾筒式燈籠等. 還懂得做很多種街頭小吃, 我在功課上幫他, 他則教曉我不少生活常識, 是一個頗有趣味的玩伴.  有一天他問我想不想看白糖糕是怎樣做, 以及試試賣白糖糕賺錢的滋味, 我們便約定第二朝大清早6時, 在元朗舊墟南門口會合. 結果我醒遲了, 六時半才跑到去. 也因此錯過了看人家如何做白糖糕, 國富帶著我在舊墟內的橫街窄巷穿插了好一會, 來到一家熱氣騰騰, 瀰漫著水蒸氣的小店, 很熟絡地向店主取了一大盆已分割好, 舖排在竹籃上的, 雪白的白糖糕, 付過貨款, 便與我出門, 開始我第一次做小販經歷.

 

走遍元朗徙置區5座大樓後, 竟也賣出了大部份糕點

我們捧著那一大竹籃, 沿舊墟窄窄的街道叫賣, 不知怎的, 我總是有點不好意思, 叫不出口. 主要還是由國富徐疾有致地叫喊: “白糖糕, 新鮮好味白糖糕. 一毫子一件”,  但一直沒有什麼人光顧, 差不多二十分鐘仍未發市. 我開始有點擔心一個上午能否把幾十件白糖糕賣掉, 因為我們是讀下午班, 中午12時半便要回到學校. 但見國富氣定神閒, 向著元朗徙置區進發. 果然徙置區人口密集, 兼逢起床梳洗吃早餐時間, 很快便有人開門叫買. 國富主理糕點交付, 我則負責收錢找贖, 原來做成第一單買賣時的心情是很興奮的. 我甚至對那第一位顧客有點感激呢. 之後我們由上而下, 逐層的沿走廊叫賣, 花了一小時多, 走遍徙置區5座大樓後, 竟也賣出了大部份糕點. 這時國富很老練地告訴我, 已經收回本錢, 再賣下便是賺的. 還說若最後賣的有剩沒關係, 就留給他當午飯. 原來他經常沒正經飯菜吃, 只胡亂吃些貨尾糕餅充飢.

 

賣剩的白糖糕便會成為國富的午餐

隨著居民上班上學去, 白糖糕銷售速度也慢下來. 於是我們在路傍休息和吃了兩塊賣剩的白糖糕. 閒談間得知原來國富的家境很清貧, 父親近年又多病痛, 令只不過十一歲出頭但身為長子的他, 不得不在課餘的早晚時間, 找些工作例如做小販賣各式小吃, 賺錢幫補家庭.他父母已明言再沒能力供他讀書, 他自己必須想辦法交學費雜費開支等.. 國富還告訴我 ,他自知成績不好, 不過他不想像父母般文盲, 所以仍然很想讀書, 但他已有準備會隨時輟學.

 

在我們這次談話後幾個月的新學期, 國富果然沒有再回來上課, 我亦從此沒有再見過他. 因家貧失學, 在那個匱乏的60年代本屬平常, 大家很快也就忘掉了這個成績落後的同學. 而他雖然很希望能以讀書改變命運, 我相信他也不會太難去接受輟學的現實, 因為他一早已知道自己是一個窮家子弟.

 

余國富這個名字可解釋為 “我的國家很富強”, 或許給你改名的長輩, 跟千萬中國人一樣, 都很祈盼袓國富強起來. 以致忘記了自己家貧這個更貼身事實. 但寧願你叫做余家富, 說不定你可以更好地掌握自己的命運呢.